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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0/12/12 14:44:00

那天,他梦到水龙王化作龙形,从大溪河里游蹿出来,用巨爪抓走了大桥,连桥墩拔起,蹿回了汤汤的大溪河。

配图

《指尖太阳》剧照

父亲是村里的一名白铁匠,从我小时起,就常跟着他和摊贩、各种匠人、扎根村庄的老知青、乞丐聊天。老孙头就是其中之一。

本文所有人物心理及细节均来自老孙头本人的讲述。

宝应县地处苏中里下河地区,京杭大运河纵贯南北,80年代初期,全县共有大小渡口道。钱沟村一度扎根在芦苇荡,北接广袤的盐淮大地,是县内最大的自然村,千余户。在村西头,东西走向的安沙河,汇入南北走向的大溪河。在此处,钱沟村与繁华的邻镇西安丰隔河相望,有一处20余丈的渡口。

老孙头便是这渡口的艄公,大家都只晓得他的姓孙,一个外乡汉,据说是60年代由北边逃荒而来。他似乎没年轻过,也没更老过。河口的妖风一年到头地不消停,窜出芦苇荡,锋利得像开了锋的刃,两岸的堤畔龟裂,露出老杨树虬龙似的树根须,像极了老孙头额头与眼角的皱纹。一头花白的头发也总是剃得短短的,针毡一样立着,右半边脸不显血色,像枯叶一样干巴巴的,瘆人得紧。

渡口是村子西大门,庄稼人的蔬菜瓜果、鱼肉禽蛋、柴蒲制品,铁、铜、木、篾匠的手工活计,多得过河寻买家。为抢个合适的摊位,生意人多起个大早,五更天赶到渡口是常事。

老孙头那两间干打垒的茅屋,就挨着东边河堤上的一棵老杨树。只消冲着窗户唤一声“孙师傅,过河喽”,没多大工夫,伴着几声清嗓的干咳,老孙头便出来了。

几步工夫下到河滩,老孙头会招呼客人先上船,胡乱几下解开缠在木桩上的麻绳,顺手将绳索扔上船头,然后一脚踩船头,一脚蹬河滩,弓起身子一使劲儿,船头就下了水。随即老孙头便跳上船头,来到中舱,操起顺躺在船板上的竹篙,顺势抵着河岸,只一下渡船就窜了出去。下篙、走篙、提篙,一气呵成。

村民叫他孙悟空,那根茅竹篙是金箍棒,老渡船便是筋斗云了,一个筋斗就翻过了二十多丈宽的大溪河。

大风天,浪能掀个尺把高,他一篙连着一篙也不带打个晃,脚下像生了钉子,稳立船头。见惯了妖风大浪,老孙头总是一边撑船,一边又吼又唱:

水荡芦苇生妖风,大溪河面起波澜。

龙王你莫要发火,莫阻行人把路赶。

……

老孙头总说,这过河号子龙王听得见,也爱听。十里八乡过河的更爱听,风大雨大时,这号子就安他们的心;好天时,这号子就是消遣。

大溪河的河床忽平忽陡,这是往年挑河造堤的遗产,自然也吞了不少性命。为情寻死的妇人,过往船只失足坠落的船客,两岸船家看护不慎的小孩儿。乡下没有消防员,每每遇此,老孙头总是或单打独斗,或伙上三五水性好的船客,救人捞尸,不在话下。

早年间,老孙头还做过回火场英雄。那时他还是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一次冲进火场抱个啼哭的娃娃时,被烧红塌了的木梁削掉右半边脸,烫得个皮肉模糊。土郎中郭半仙搞了些锅烟灰,和着大溪河的*泥捣巴捣巴,往那坏脸上摊,疼是疼,不过真止了水,一些日子,脸也好了,就是枯了。

老孙头破了相,没姑娘能瞧上,加上本还是个外乡来的,无亲无故,自然没人给张罗。村里看他勤快老实,肯吃苦,就把他安排在西头渡口,接替原先的老艄公,也算谋个营生安了家。

这一干,就从青丝到白发。

老孙头司职渡口三十余年,一直勤勤恳恳,风雨无阻。对于一度依托邻镇的钱沟村来说,老孙头曾是比村支书更重要的人物。这么些年,村支书换了好几个,可不管是谁,就算只是去对面酒楼喝个酒,也都是要过河的。

到了21世纪,里下河地区公路建设终于迎来了大发展,“要致富、先修路”,不修路,水乡的农副产品怎么走出去,各式各样的工厂怎么住进来,GDP怎么爬上去?于是,星罗棋布的渡口显得愈发扎眼了。

很快,村东边那条水荡夹道、泥泞不堪的姜钱路,就悄无声息地换了几次装;南边新落成的新农大桥接入县道;就是要去西安丰,稍微往西南拐一小截,那儿水面比这西头渡口窄,也已架好新桥。

西头渡口是一块硬骨头,水面宽,工程难度大,需要票子多。造桥撤渡,一需造桥款,二需撤渡补贴。省里县里出大头,其余靠村财*。钱沟村领导班子叫苦村财*亏空,拿不出钱,就鼓起腮帮子、操起大喇叭号召村民捐钱,按照人头给各个生产队下指标,大队又把任务派到各小队。

除此之外,村中总有一些在外混的脸面人物,逢年过节,就都被支书杨荣浪“抓了壮丁”了,西安丰酒楼摆上一桌,戴戴高帽子,打打感情牌,多少总能吐些来。这样看来,支书常带人去喝酒的传统,就更无可挑剔了。

一番七拼八凑,钱沟西渡的造桥工作终于在年底提上日程。

某天傍晚,支书又从西安丰喝酒归来,一身酒气,上前道贺道:“孙大爷啊,你的摆渡上要造桥了,桥造好了你就不要撑船了,不吃苦哩!”

近来撤渡的风声尤紧,老孙头心里倒腾过千百遍:“好哇!造桥好哇,桥上走人,也跑车嘛,比渡船强!我听公家的。”说罢,老渡船已窜出几丈远。

“你往后公家养,是五保户了,享福哩!”支书凑上去,给老孙头递了支烟,点上,老孙头受宠若惊。

老孙头晓得,他够五保户,岁数和条件都够,跟造不造桥扯不上关系,可这些年,愣是没见过影子。他问过几次,到哪儿都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想来自己一外来汉,便没再追个究竟。

“享福了!享福了!”老孙头继续弓着身子,刚点上的烟呛得他眼睛疼。

靠了岸,支书又拉着老孙头细细比划了一番,什么上头的*策、村里的安排各种,直到对岸有人催促,还意犹未尽。

空气里依然弥漫着支书未散尽的酒气,老孙头听得云里雾里,迎着夕阳往回渡,连那半张枯脸都暖暖的。

他觉着,自个儿就要成一名光荣的下岗职工、安养天年了,那是要整天躺老杨树下晒太阳,抽好烟,喝好酒啊;又想着自个儿还硬朗,也可以找点事做做,掏掏藕,打打小工。这挣了钱咋个用?兴许还能相个老伴儿,想到这里,那半张枯脸又火辣辣的。

年春节刚过,施工队就在村西头住下了。

老孙头看见王东山也在施工队里头,支书的小舅子,顶着个安全帽,肥头大脑的根本盖不住。王东山原是个泥瓦匠,这些年拉起一帮大小工做了工头,村里合作社办的养猪、养鸡场都是他带着一帮人砌的,东边的姜钱路也是他承包干的。老孙头寻思着,他小子蛮能耐,这么大的桥也会造,这桥跟鸡圈、猪圈怕是一个理?

西头渡口,终于走到了它为人民服务的最后一个年头。

这一年,村民们常一边畅想着通桥所能带来的巨大便利而眉飞色舞,一边打趣老孙头,都说他忙活一辈子好不容易退了休,应该赶紧相个小老妈,抓住青春的尾巴来场*昏恋。每每这时,老孙头就脸红到脖子根,最多也就指一指旁边尚未成型的大桥,说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钱到位,工期推进很快,王东山这位农民工程师对家乡的建设报以了无限的热情。当然,县桥路设计院也派来了工程技术人员。勘测选址、浇筑钢筋混凝土桥板、架桥板、筑栏杆,就年中发洪水耽误了俩月,等到了年底,大桥硬是拼了出来,就叫“钱沟西渡桥”。

通桥典礼上,支书领着主任金建山、会计郭家贵和一些出资者,簇拥着县里派来代表,个个西装笔挺。桥东挤满了人,各个生产队的都有,造桥募捐几乎户户有份,个个是“股东”,人人是主角。老孙头挤不进去,就站在老杨树下,这块儿地高,看得清爽。

在桥的正中,放着一块四寸见方的木板,叫龙口板,从桥的两端拉一根红头绳于正中,桥上摆设祭品,点烛上香——这是为“背龙口”(方言,断)准备的。

所谓“背龙口”,源于一个久远的传说故事。传说龙王是分三六九等的,东海龙王最大,管着各个湖中的水龙王。在里下河地区,有一届白马湖的小水龙王性情暴戾,仗着天高皇帝远,鱼肉百姓,抓走百姓茅草屋的屋顶,破坏桥面,百姓苦不堪言。终于,一位叫马郎的小伙子挺身而出,用菖蒲剑斩背了小水龙王的血盆大口,从此这一带便消灾纳福,人畜安康。相传沿袭,从那以后,每当房屋、桥面等落成时,此地都会有一个“背龙口”仪式,由当地老泥瓦匠主持。

俞三驼子就站在桥头,他是村里的老瓦匠,是王东山的师傅,自然要他来主持大局,他的驼背就是从脚手架上摔了落下的。一切准备妥当,他开始连唱带喊,声音沙哑,却很有力道,大家皆以叫好伴和。

“嘿一子嘿!我为村里背龙口,勤俭有路向上走,敬老孝子皆如意,吃不焦来穿不愁!”

“嘿一子嘿!我为村里背龙口,银钱元宝聚金斗,福星高照三元地,迎来凤凰三点头!”

……

老孙头站得远,也大声喝“好”。

喜唱结束,王东山接着给俞三驼子一条好烟,中华的,软壳子,还有一大袋大白兔奶糖,这是用来“撒喜”的,往人堆里撒,谁抢得多,就吉利发财。俞三驼子麻利地拆开烟条外包装,自个儿先揣两包,还有八包都拆了,混在糖袋子里头,一把把地就撒开了。

桥头炸开了锅。老孙头更加挤不进去,还老实地站在杨树下。

他在等,他知道正事还没开始。

桥头一个个抢喜抢得灰头土脸,王东山在一旁跟他姐夫支书嘀咕着什么——要找人过桥了。

第一个过桥是不吉利的,会冲撞水龙王,那人多半招灾惹祸,一段段传说是神乎其技,有鼻子有眼,唬得你汗毛直竖。非要找一个穷汉或乞丐先过,这号人命硬且贱,给些贡品和赏钱就成。这要命的差事,自然没人干。

支书是一肚子数,他从小舅子王东山那里拿两包中华烟和块钱,径直往老杨树走来,“孙大爷,桥落成,我们不敢过,请你过个桥。你跟龙王熟呢,你是孙大圣,有金箍棒,龙王还怕你三分呢!”支书点头哈腰,客客气气,说着就把烟啊钱什么的往老孙头手里塞。

老孙头没拒绝,倒不是稀罕这点儿东西。他当真是跟龙王熟,过这么多年摆渡,真觉得大溪河才是自个儿的家,哪天蹬了腿,要能沉进河里去,反倒是回了家。

老孙头跟着支书来到桥头,径直就踏上了桥,像踏自个儿的老渡船一般稳健,哪有几多的顾忌?这时,王东山就招呼小工炸小鞭,人声湮没。村民们迷信,人群中不乏错愕与惋惜的面孔,这“背龙口”,就像在处死一位老人。

可老孙头分明像是在撑着自己的老渡船,鞭炮声中,过河号子又来了:

嘿嘞!

水荡芦苇生妖风,大溪河面起波澜。

龙王你莫要发火,莫阻行人把路赶。

……

老孙头走到桥中间,在龙口板前停下,朝着龙口板磕了三个头,起了身,继续朝西走。

老孙头一走过龙口板,俞三驼子就指挥小工挥斧把红绳砍断,随后,几个小工赶忙跑到桥中间,用四根铁钉将龙口板死死钉好。

龙口背过了,鞭炮声消停了。钱沟西渡桥走人、通车了。老孙头退休了。

到了4年初,不过一年的光景,东西桥头都神不知*不觉地开了几道缝,个个都有手指粗,日复一日的,看得出往中间爬的趋势。桥墩上的混凝土也冷不丁地掉渣子。老孙头瞧这桥面、桥墩的混凝土星星点点的不少孔,就像麻子的脸,比他的枯脸瘆人。

王东山说裂缝是大车子压的,桥墩掉渣子是被大水泡的。老孙头守在大桥边上住,也没见着多大的车子碾过,况且这桥墩不杵水里还能戳天上去?

说的人多了,支书也急了,请县桥路设计院的专家来看,人说这桥吃水泥没吃饱,更没吃好。支书让专家想想法子,专家摇摇头,吓得支书一头汗,不过还是给开了“药方”——用高标号的水泥,把裂开的缝补补,勤做养护。

不多久,桥头就插上了招眼的限载警示牌。

想来这水泥果真都是王东山家的,姜钱路也一样,三两年的工夫,一处处跟商量好似的,裂起了大口子,有的地方甚至塌陷了,路面沿中间直接掰成了两半。王东山又说,这是拖拉机压的。可鸡娃子的农用路不走拖拉机能成?支书就叫自己小舅子带人把折了的路修修好,缝大的就补补。

当然,修补费用不是王东山个人出。

桥裂了就限载,路塌了修修补补,大队部一帮人牛逼轰轰,比专家还厉害,总有办法为村里解决实际困难。好在村子位置偏,这路修修补补问题也不大,裂几个口子村民才不在意,又不是自家的田干了裂口子。

里下河的田不怕干,就怕内涝,淹坏了秧苗。小水补秧,大水绝收。

年大水,是继年大洪水后,里下河地区又一次遭受水灾重创。对此,国家是有补贴的,叫“农业税灾歉减免补助”,简称“灾减款”,这个钱是退库发放的。“灾减款”的风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貌似退了钱的只是个别村,比如隔壁冲林村——那村里有个荷园景区,算是小“暴发户”了。

村民们从不指望交了的钱还能吐出来,从来就没有过,有这么个劳什子精神都下田补秧去了。

老孙头没田,撤渡后,五保的补助总算是见着了,可就是一月晴一月雨的,也实在没个数。他也只好弄些丝网、长鱼笼往沟渠里撂撂,有力气就掏掏藕。若是闲了,老孙头喜欢过桥往西安丰镇王石匠那块儿跑。造桥前,老王头给村里死*们刻的碑,都是老孙头给运过河的,俩老头关系是顶好的,有空常互邀着喝老酒。

4年3月上旬的某天,老孙头去老王头那串门,落脚一口茶还没喝,老王头就问:“你们村里头郭会计要我刻好多章子,还叫我不要跟人说,还有你的呢,怕不是什么周正事!”

村里人虽没什么文化,但这个章子家家可是看得死死的。章子可以到处戳,跟签字画押一样,能领钱也能让你掏票子,坐大牢都有!

“我没叫郭会计刻章啊。”老孙头摸不着头脑了,村里刻自个儿的章干什么用?老王头说,村里头好多人有份,足有84枚,他不除疑这事有*。

当晚,老孙头就找到了退休老教师夏正阳、潘宜清,也有他们的章子。俩人肚子里有墨水,预见到这事情非同一般。第二天一早,俩人先后来到镇*府、县纪委进行举报,要求查明村干部私刻村民印章用在了什么地方,及钱沟村年“灾减款”发放情况。

这事在县纪委马上炸开了,县里一方面尽力封锁消息,一方面低调处理。支书杨荣浪,主任金建山,会计郭家贵连夜被带到县里去了,都是坐纪委的好车子去的。老孙头一听人说那叫“奥迪车”,“好几十万一辆呢!”一下就给嚇住了。一个小轿车几十万,那得要买多少好渡船啊!

这下,村民们都对那传说中的“灾减款”燃起了希望。至于老孙头,他还是想不通村里要刻他的章子干啥。

时隔近一个月后的4月15日,村集市布告栏上贴出村会计郭家贵的“检讨书”:本人在前段工作中,应上级要求对4年“税费分解到户表”的盖章率必须达到80%,由于时间短,许多村民家中根本无印章,且不少村民在外打工等诸多因素,实难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工作。因此,擅自为他人刻制印章84枚,用于检查验收……

查了个把月,出了这么个狗屁“检讨书”,其一,所谓“税费分解到户表”村民毫不知情,其二,这里也压根没提什么“灾减款”,失望与不满的情绪在村中弥漫开来。

4月19日,县纪检委有关部门和镇*府又共同召开了调查结果通报会议,为此次事件定调。会议还邀请了老孙头、潘宜清、夏正阳在列的等村民代表,以息民愤。老孙头不爱整事,无奈自己是重要见证人,便不好推辞,他觉着自己有这份责任。他更不善言辞,其实大会也并未给他发言的机会。

会议通报了“调查结果”——钱沟村会计郭家贵私刻村民印章属个人行为,所私刻的村民印章没有使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不追究法律责任,经镇*委研究决定免去郭家贵钱沟村会计职务。

郭会计的“免职”,并未浇灭村民的怒火,但凡有些“*治嗅觉”的人,都闻得出这是县委、镇*府、村委达成的某种默契。村民们觉着,这个“调查结果”避重就轻,他们又一次受到了愚弄。

终于,不晓得谁把这事挂上了网,“钱沟村”、“村干部刻私章”的字眼立马引起了一些媒体的注意,扬州电视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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