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老黑有个儿子叫小黑,老黑跟人打*死后,小黑和他妈爱美相依为命。小黑比我大七八岁,有一天我去坑里挖泥,从他家门口过,他叫住了我:大牙,过来给你看个稀罕的。我过去了,看到一个瓷盆,盆上盖着块板子,等我好奇地凑近,他猛地把板子掀开,里面血糊糊的,是被剪成一节节的鱼、青蛙、蛤蟆等。我吓得哇哇大叫,小黑奸笑着捞起一个青蛙脑袋朝我猛甩过来。以后的很多日子里,我老是梦见黏糊糊的青蛙脑袋和它圆鼓鼓的绿眼睛。我妈说:以后再理小黑这狗东西,我打折你的腿!但过了不久,我又从小黑门前过,小黑说:来,我再给你看个稀罕的。我说:我妈不让我理你这个狗东西。小黑摊摊手:可你看,我身边什么都没有啊。我谨慎地看了看,他赤着上身、穿了条宽松到膝的短裤坐在门槛上,嘴角叨着根烟,笑嘻嘻的,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盆子,没有木板。我禁不住走过去。小黑说:再近一些。我又走近了些。小黑突然把他的短裤拉下来,我看到了他勃起的巨大生殖器,黑黝黝的狰狞无比,我又吓得大叫,小黑提上裤子,又得意地奸笑起来。我妈堵着门骂了足足一天。爱美最后忍不住,出来说:谁家男人没个鸡鸡?露露怎么了?我妈说:谁家女人没个鳖?你咋不露露给人看?寡妇门前是非多,爱美不吭声了,她把小黑拎出来按在地上,用鞋底猛揍,我妈观摩了足足一刻钟,才满意地走开,到家后又把我狠揍了顿。我妈说:他咋不露给别人看?!从那后我看到小黑就躲得远远的,再不从他家门口过。我爷爷感慨:老黑和爱美是我看着长大的,都不算坏人,俩人怎么日弄出小黑这货?除他妈爱美外,村里所有人都不理小黑,路上碰到他都扭过头去,往地上吐口痰,小黑根本不在意这些,他特别时尚,穿得花花绿绿,留着很长的头发,腰里别着个随身听,故意放很大声,像个二流子一样东游西荡。而且小黑长得越来越壮了,十五六就像个大铁塔,膀大腰圆,眼神阴狠*辣,依然穿得花花绿绿,很多人不敢惹小黑,就跑到爱美那儿告状。种瓜的五方说:你得管管你家小子了,他到我地里偷瓜,吃几个就算了,他吃完把剩下的全砍了!毁了一亩多地!养羊的三鱼说:小黑不是东西,他把我一只怀崽的母羊硬赶到塘里,游上来赶下去,游上来赶下去,把羊活活淹死了。村医四福说:妈个逼爱美,你信不信我下耗子药把你一家子都药死!小黑溜到我药房里,把敌敌畏倒到葡萄糖瓶里,又包装好!我奶奶足不出户,几乎不问外事,也让我妈给爱美带话,说小黑攀爬她家的墙头,并站在上面往下撒尿,把她挨着墙根种的麦子都给淋了。村里人都说:这鳖孙早晚一天会遭雷劈的。爱美给每个来告状的都真诚道歉,如果恰逢小黑在家,她就当着来告状人的面狠揍小黑,来告状的又觉得不好了。他们说:你这样揍他,他肯定对我们怀恨在心,要是报复怎么办?爱美改成关门揍小黑。我家和爱美家隔着两条街,很多时候我都心惊肉跳地能听到爱美鞭子的呼啸声、尖利的咒骂声,伴随着小黑的*哭狼嚎。我妈说:这疯婆子就不怕把她儿子揍死吗?我爸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打在儿身,痛在娘心。我妈说:这疯婆子不怕她儿子揍她吗?我爸想了想:这可能是这孩子的唯一优点了,他怕他妈。这倒是真的,爱美又矮又瘦,站那儿瑟瑟缩缩地像根火柴棒,小黑人高马大,一手指头就能戳倒她,但小黑就是不反抗,任她揍。而且更奇怪的是,小黑并没有朝告他状的人报复,有时路上迎面碰到,他还变得非常客气,主动给人打招呼,帮人拎东西。有人因此被迷惑,感慨说毕竟棍棒出孝子,不打不成器。一些诡异的事在村里发生了。五方在瓜地里发现了一古怪事,明明他记得这棵瓜秧上结了个大瓜,但第二天再去看,这瓜就变小了,或者直接没了,开始五方以为是眼花记错了,他给好多瓜都做了记号,发现还是如此,五方认真思考后,认为是这瓜品种不好,卖瓜种的技术员骗了他,会越长越小,最后都长没了。他去找塔镇农技站的技术员冷讽热嘲,技术员骂他脑子抽风,亲自陪他过来看,才发现被人做过手脚了,连着瓜的瓜蒂削尖后直接插在瓜秧上的,这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而且瓜根都被斩断又埋在土中,两天就死掉。五方半年心血全毁了。三鱼有头最引为豪壮的公羊,足足有一米半高,长着俩大角,四肢粗壮,像头威猛的小牛犊,一天能交配十几次,二十里外都有人带着母羊来找它配种。可有一天夜里这公羊突然失踪了,三鱼四处寻不着,伤心欲绝,有一天夜里他正在睡觉,突然听到有个东西砸到他门上,三鱼披衣去看,见是两只被截下来的羊角,末端还血迹斑斑。三鱼大病一场,暴瘦了十几斤。四福有一天去塔镇进货,回来晚了,被人从后面砸了一闷棍,等醒来他发现自己连内裤都被扒掉了,光溜溜地躺在泥塘里,身上爬满了吸饱了血涨得通红的蚂蝗。从那后四福就有些疯疯癫癫的。我奶奶家种的麦子在快收割时也莫名遭了场火灾,是半夜烧起来的,要不是我爷爷闻到了,这火一定会蔓延到屋子里,到时后果不堪设想。我奶奶断定一定是有人放火,那个方位根本不可能自燃。不是没人怀疑过小黑,但这些事并不是集中发生,有的间隔长达几年,且事情安排穿插得非常巧妙,用现在的话说,就是perfect,超完美犯罪。比如五方瓜事过后,村里就有传言,说五方有瓜棚的,晚上常睡在那里,贼人搞这么大的工程他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听不到吧?如果听不到,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五方根本没睡在那里。没睡瓜棚没睡家,那会睡在哪里呢?五方的老婆也在质疑,结果五方的脸上三天两头地出现血道子。三鱼的公羊失踪后,有人就说(谁说的不重要,关键是这事传开了)曾亲眼看到三鱼在河堤草丛里日羊,还不止一次,这公羊其实并没丢,是三鱼这老光棍出于嫉妒想顶替它,把公羊故意搞没了。从那后很多人看三鱼的眼光都变了,特别是女人,五百米看到都绕路走。后来三鱼拿着羊角四处说理辩白,也没人信了,反而都说三鱼这人太*了,对公羊下这么重的黑手,弄死就弄死了,还把角拔下来。不就是一只羊吗?至于吗?四福更倒霉,从泥塘里出来不久,就惹了场人命官司,他给大响看病给错了药,把大响直接吃死了,大响家属把尸体放在四福家门前,在那烧香磕头,闹了半个多月,讹了一大笔钱,四福也因此吊销了行医执照,四福和他家人打死都不信,他家祖辈行医,发错药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除非有人把药给换了。等等等等。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而且越传越神奇。方圆百里都知道了五方借看瓜之名搞破鞋,三鱼在河堤日羊、四福开错药搞死人吓疯了,等等,而且还在原来的基础上添油加醋,并经常有人慕名来观。搞得这些人的儿子孙子都跟着抬不起头来。当时没人想到这些事和谣言都是小黑散发的,后来知道是小黑快死的时候。当时大家都觉得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即便再顽劣不堪,也不可能有这么*的心机。很快到了小黑找媳妇的阶段,尽管这孩子口碑不好,可人长得真心不赖。后来看香港电视剧《上海滩》,当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出场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瘦了的小黑吗?爱美说:我儿子就是闭着眼睛找,也落不下啊。可就是找不着。那几年男多女少,好多女孩都去大城市打工,漂亮的嫁在外地不回来了,留在家的就比较现实,彩礼要得极高,爱美家太穷,小黑好吃懒做、名声又太差。我妈说:光有人样子有什么用?当照片供着吗?过日子是柴米油盐!爱美思来想去,开始改建房子,论说这房子还挺新,石匠老黑死的前一年盖起的,高门大院,特别是那一遛青石基,是老黑亲自去羊山选材、打磨的。老黑说:三十年内,方圆百里,有胜过我这石基者,我叫谁爹!十年都不到,爱美把这房子扒掉了。村里最矮的寡妇建了村里最高的房子,这在全镇都成了新闻,她花光了全部积蓄,并欠了一屁股债,连我二姑都看不下去了。二姑说:这寡妇疯了吗?但还是找不着,小黑都二十五六了。这几年小黑可能想改好,做过各种各样的工作,比如跟着我大伯盖房子、跟我爸做生意,但都干不长久。爱美头发都愁白了,她到处说:只要是头婚就行,姑娘长相无所谓。后来爱美这都不讲究了,说:二婚也可以,只要不带孩子。再到后来,爱美又可怜巴巴地找媒人去了,主动降低要求,其实带孩子的也行,有点残疾也行,只要肯嫁过来。但这样的也没有。小黑不着急,他说:妈,我一辈子不娶媳妇也没事。小黑是真不急,他在塔镇混,留着长发,打了耳钉,胳膊上纹了朵巨大的玫瑰花,而且买了辆二手摩托车,摩托的消音器拆掉了,开起来像打枪一样。每次小黑骑着改装摩托车从街上呼啸而过,一向说话文质彬彬的我爸就会忘记拽词,破口大骂:妈个逼好歹撞死这狗日的货!爱美说:他在电车厂上班!我二姑夫说:屁电车厂!他偷东西!小黑是在做小偷,他主要偷电动车,到手后直接转卖,他们团伙有专门的销赃线,从偷到卖一条龙服务。而且根本就不缺女人。亚永说:我在理发店干活的时候,亲眼看见小黑嘻嘻哈地搂着姑娘过来做头发,每次搂得都不一样。我妈说:那他怎么没领家来个?做个屁头发,他妈头发都急白了。我爸说:可能年轻人没玩够吧?我附和:是啊,没玩够。我妈瞪了我一眼:滚!小黑运气很好,做贼从来没被抓过,据说还混成了小头目,手下有好几名小弟。爱美家的日子也过好了。爱美把家里的几亩地都租了出去,收租金,每到农忙时节,家家女人都下地干活,搞得灰头土脸,只有爱美穿着防紫外线罩衫、皮凉鞋、抹得香喷喷的,打着遮阳伞从地头上一趟趟招摇而过。爱美说:人不能老在家蹲着看电视、吹风扇、吃零食,要出来活动下筋骨!爱美说:以前不开心,买件新衣服都要做几天思想斗争,现在更不开心,衣服我买得太多了,出门都不知道该穿哪件了。爱美说:女人嘛,过了四十就得注意保养了,多喝点牛奶莲子羹……我妈说:你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我妈刚从地里割草回来,在地里时和我爸打了一架,她眼角乌青、气喘吁吁、赤着双脚,浑身上下都是泥点子。爱美说:这人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我妈挥出手中镰刀,爱美拔腿跑了。对于儿子做小偷,爱美有过耳闻,但她并不相信。爱美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家谁少东西了吗?这倒真没有。爱美说:你们见警察来我家门了吗?这也没有。爱美又说:你们不也是从小黑那里买了电动车吗?这是真有的,村民从小黑手里的买的电动车只有市场价的一半,质优价廉,如果坏了,小黑还提供免费维修服务。小黑说:乡里乡亲的,不赚你们的!于是大家再不提这事了,纷纷夸赞小黑是个有出息的孩子。爱美叹口气:我就缺个儿媳妇了!村里人有人开始热情给小黑张罗媳妇,这次换爱美挑挑拣拣了。爱美说:小黑现在事业有成,怎么也得找个大学生吧?我二姑说:有时我真想往那寡妇家扔砖头!我二姑夫说:你这是眼馋人家的好日子,亚君的车还是从小黑那里买的呢。我二姑不吭声了,当时亚君体重已经过一百六了,在塔镇卖电器,每天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往返二十多公里,小黑特意挑了辆大号的电动车给她,只象征性地收了点钱。小黑说:二姐,就当我送给侄女的礼物了!我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这是小黑聪明的地方!好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天跟人喝酒,小黑突然口吐鲜血,医院,查出来肝癌,开始他打死都不信,他三十五岁都不到。连去了好几个地方检查,终于信了。天塌了,爱美哭哭啼啼地到处借钱。但生病后的小黑根本不领情,他对爱美又打又骂,还故意在屋里屙尿,爱美开始忍着,后来忍不住,就四处求人,能否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村长二民可怜她,真去问了,可没哪家精神病院会收一个晚期肝癌的精神病。爱美抹着眼泪把这事告诉了小黑。小黑哈哈大笑:活该!妈逼的爱美,从小到大,你揍了我多少次?我都记着呢!我死也不让你好受!小黑又开始在街上晃荡了,他一改过去几年的温和,用老水鸭的话说,就是揭开资产阶级温情脉脉的面纱,重新穿得花花绿绿,眼神凶悍,看谁都恶狠狠。有次大民家的狗冲他吠了几声,小黑拎了块板砖,直接冲到人家院子里,当着大民一家人的面,把狗活活砸死了。那个人见人恨的混蛋小黑又回来了,大家忘了从他手里买电动车的事,又开始在背地里议论纷纷、指桑骂槐。我二姑夫说:这东西头顶长疮脚底流脓,怪不得生癌症,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我二姑说:想想卖给亚*的电动车!我二姑夫闭嘴不吭声了。又过了不久,爱美又发现了小黑的其他罪恶。不是因为做小偷,其实偷东西爱美能承受得住,还不致于把她击垮。小黑拿报复村里人的这些事和他妈炫耀,五方西瓜的事,三鱼日羊的事,四福诊所的事,等等,爱美五雷轰顶。爱美说:你去跟人家磕头认罪!小黑说:有用吗?爱美说:有没有用都得去!要不我们死了埋在哪儿?小黑说:挫骨扬灰!爱美说:我要报官!小黑说:您老人家就别逗了,就算警察抓走我,监狱都不收我这癌症晚期的。爱美号啕大哭。哭完后,爱美擦干眼泪,换好了衣服,从东湖到西沙河,从南陵到北场,挨家挨户地给人认罪,把额头都磕肿了,磕得人家泪水涟涟。大家都说:冤亲债主!爱美,你快起来吧,我们不计较了。终于在一天夜里,小黑喝了一瓶二锅头后,死了。爱美说:早晨我去他房里,平时他是不让我进去的,我看他躺在地上,我去拍了拍他,没动静,我摸了摸他胸口,没心跳了,我就知道人走了。爱美大哭了一场,全村人都松了口气,觉得爱美的苦难终于结束了。我奶奶说:他是故意的,他想让他妈恨死他,这样他死了他妈就不想他了。不管事实是不是如此,但爱美我奶奶是说对了。小黑死后没多久,爱美又去跳广场舞了。她更瘦了,面色苍白,眼神空洞,但精神还好。爱美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久病床前也无好儿。对老黑,我守了半辈子寡,对小黑,我卖血给他治病。他爷俩都不是东西,我问心无愧,我该为自己活了。不久后,爱美带的广场舞团在塔镇获得了二等奖。几年后我新婚,带着大城市的老婆回家办酒席,傍晚去桥上散步,看到桥下面的荒地上有许多花花绿绿的衣服,有的已半掩埋于地下了。夕阳西照,染得河水如彩练,波光映在那些衣服上。大老鸹从旁经过,说:这些衣服是小黑的。我老婆悄悄问:小黑是谁?我想了好久,告诉她:是寡妇爱美的儿子。
作者
周寻八零后,祖籍山东金乡,现居上海。从事影视编导工作。
团队主力
文学顾问:大彩绿窗什海
主笔:陈明杜婉加一JT孔志勇楼兰澜澜黎黎罗迪莫诺格麦畋山花田莉萧梦初学一英姬张涯舞周寻
校对: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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